1999年,中國授予23位科學家“兩彈一星”功勛獎章。
其中8位,出自同一所學校。
有人覺得難以置信。
事實上,這所學校,還培養(yǎng)出了2名諾獎得主、5位國家最高科學技術獎得主、100多名人文大師以及174名兩院院士。
這就是由三所大學臨時合并而成的西南聯(lián)大,僅僅在昆明存在了8年零8個月,畢業(yè)生不過3343名。
但就是它,被稱為中國教育史上的珠穆朗瑪峰,中國最好的大學。
許多著名學者的重要著作,都在這8年時間內(nèi)鑄成。
如錢穆的《國史大綱》,馮友蘭的“貞元六書”,華羅庚的《堆壘素數(shù)論》等,著作的數(shù)量與質(zhì)量,至今難以超越。
最近,央視推出了關于它的紀錄片——《西南聯(lián)大》,一播出,就在豆瓣拿了9.3分。
有人說,被這段百看不厭的歷史,承包了全年淚點。
“西南聯(lián)大,心向往之?!?/strong>
它的存在本身,就足夠成為一代人的精神滋養(yǎng)。
傳奇的老師
牛叉的學生
西南聯(lián)大,由當時的國立北京大學、國立清華大學、私立南開大學三所名校組成。
這次合并,看似強強聯(lián)合,實際是迫不得已。
1937年盧溝橋事變,北平淪陷,北大清華兩所頂尖名校,開始后撤。
天津抗日大本營私立南開大學,也幾乎被日軍全部炸毀。
局勢殘酷,但人才培養(yǎng)絕不能停滯。
就這樣,三所學校南遷至長沙,后定址昆明,組成國立西南聯(lián)合大學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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?;盏娜欠謩e代表原來的三所學校 / 《西南聯(lián)大》紀錄片
三所大學校長:蔣夢麟、梅貽琦、張伯苓,共同組成常務委員會,共同領導校務。
一所傳奇大學的序幕,就此拉開。
故事,先由人說起。
張伯苓就讀于新式學堂,曾留洋讀書。
在天津,他與教育家嚴修一起,創(chuàng)辦了一系列南開學校。
老舍與曹禺曾這樣稱贊張伯苓與南開:
知道有中國的,便知道有個南開。這不是吹,也不是嗙(pǎng,自夸),真的,天下誰人不知,南開有個張校長?!
而張伯苓在哥倫比亞大學的同學蔣夢麟,曾任南京第一任教育部長。
有人稱,蔣夢麟是民國教育史中,僅次于蔡元培的第二號人物。
蔡元培卸任后,他接任北京大學校長,并帶領其走向中興。
張伯苓和嚴修的學生梅貽琦,則是清華大學校長。
因年紀最小、清華實力保存最為完整……西南聯(lián)大校務,他出力最多。
后清華大學教授、西南聯(lián)大學生黃嚴復在書中寫道:
梅貽琦是“一個時代的斯文”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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他為人中正平和,平時觀點“從眾”,創(chuàng)造了良好的學術自由風氣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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行事穩(wěn)重,不偏不倚,哪怕在日軍飛機轟炸時,都能保持著文人的儒雅;但在大事決斷前,他利落干脆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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所以,同學們都愿意“擁護梅校長”。
領導班子的團結,是聯(lián)合辦學的關鍵。
最初,張伯苓曾對蔣夢麟說:我的表,你戴著。
這在天津話里,是“你代表我,我全權支持你”的意思。
蔣夢麟轉頭又對梅貽琦講:三人中你最年輕,你要多擔當。
三校的師資、經(jīng)費實力對比,清華占優(yōu) / 《西南聯(lián)大》紀錄片
這當然與清華本身的實力留存分不開。
但另兩人的“不爭”,更是成就佳話的原因。
如蔣夢麟說的:在聯(lián)大,我不管就是管。
張伯苓、蔣夢麟的“權力”讓渡,梅貽琦處理三校關系的不偏不倚,給西南聯(lián)大的奇跡8年,奠下了第一份堅實基礎。
三名校長先進的的辦學理念與治學水平,帶著西南聯(lián)大在嚴峻的形勢下繼續(xù)向學。
更為傳奇的是,當時西南聯(lián)大的師資水平,是如今任何一個學校都無法達到的。
據(jù)統(tǒng)計,1941年在西南聯(lián)大任教的179名教授和副教授,其中156位有留學經(jīng)歷。
全校各學院院長也都是留學歸來的博士,既接受過傳統(tǒng)文化的教育,又與世界學術前沿接軌。
哈佛燕京學社社長裴宜理談西南聯(lián)大的大師 / 《西南聯(lián)大》紀錄片
聞一多、陳寅恪、湯用彤、馮友蘭、沈從文、錢鐘書、吳晗、錢穆、費孝通、吳大猷(yóu)……
每一個,都是現(xiàn)代史上響當當?shù)娜宋铩?/span>
96歲的翻譯大師許淵沖,至今念念不忘自己在西南聯(lián)大的經(jīng)歷。
“朱自清、聞一多、沈從文、羅庸……這是中國有史以來最好的國文課?!?/span>
許淵沖自述聯(lián)大國文課 / 《西南聯(lián)大》紀錄片
名流薈萃,連沈從文這樣的新文學創(chuàng)作大家,都顯得有些“不具備師資”。
研究莊子的劉文典,就公開看不起沈從文。
劉文典是國學大師,他上課之時,吳宓(mì)等老師也會趕來聽講。
他曾說:在西南聯(lián)大,陳寅恪才是真正的教授,他該拿400塊錢,我該拿40塊錢,沈從文該拿4塊錢??晌也粫o他4毛錢!
意思是,沈從文根本不配做西南聯(lián)大的教授。
甚至碰到日軍飛機轟炸時,劉文典還不忘譏諷他一番:
我跑是為了保存國學經(jīng)典,學生跑是為了保留希望,可是該死的,你跑什么跑?
可沈從文的課,卻受到不少學生愛戴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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每次上課,沈從文總是夾著一大摞厚厚的書,把自己批改好的作業(yè)和找來的書交給學生。
有些資料不容易找到,他就自己抄。抄完卷成卷,再發(fā)給學生。
這樣認真做學問的教師,影響了一代又一代學生。
被稱為“中國最后一個士大夫”的汪曾祺,便是因為追隨沈從文,才來到西南聯(lián)大讀書。
他寫過一篇有許多對話的小說,交給沈從文批閱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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沈從文說,“這不是對話,這是‘兩個聰明腦殼打架’?!?/span>
不真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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汪曾祺《人間草木》片段 /《西南聯(lián)大》紀錄片
多年以后,汪曾祺練成了沈從文式的寫作風格,同樣寫出了平淡如水、卻回味悠長的文字。
聞一多曾在西南聯(lián)大開了十來門課程,包括《詩經(jīng)》、《楚辭》、古代神話等。
面對枯燥的話題,總能想出精彩的講述方式。
學生們說,聞一多是一名好演員,上課帶有美感。
這樣精彩的課,吸引了很多理學院、工學院的學生。
哪怕花費在路程上的時間,要超過聽講的時間,大家還是不辭辛苦、穿城去聽。
工學院到文學院,幾乎穿過了半個昆明城? / 《西南聯(lián)大》紀錄片
文科教授聲名赫赫,物理、數(shù)學系的教授也著作等身,年紀輕輕,便在國外發(fā)表過幾十篇論文。
落后的西南,也有前沿的科學存在。
諾貝爾物理學獎獲得者楊振寧,那時候只是西南聯(lián)大一個普通的學生,大四那年才有機會上到吳大猷教授的課。
就是這一年的課,把楊振寧領進了一個關于對稱的領域,為后來的諾貝爾獎奠定了基礎。
另一位諾貝爾物理學獎獲得者李政道,也是吳大猷的學生。
當時的歐美學者稱,世界的教育中心有三個:美國,英國,還有中國昆明。
正是這些真正的大師匯聚一堂,才讓西南聯(lián)大熠熠生輝。
艱辛的生活
阻擋不了求學的熱情
精神上充實的師生們,現(xiàn)實生活卻并不是那么理想。
來自不同地方的師生們,到達學校就花費了很大的精力。
后來成了翻譯家的楊苡(yǐ,曾翻譯《呼嘯山莊》),高中畢業(yè)后,要上的南開大學在盧溝橋事變中被毀。
無學可上的她,在聽說三所學校聯(lián)合創(chuàng)辦的長沙臨時大學遷往昆明后,毅然前往。
到達,卻不是那么簡單。
她從天津出發(fā)。
一路途經(jīng)香港、越南海防;
之后再換乘條件極其簡陋的“悶罐車”火車……
輾轉多時,才最終抵達昆明。
現(xiàn)為中科院院士的潘際鑾(luán),也有這樣的經(jīng)歷。
家鄉(xiāng)江西瑞昌被日本轟炸機襲擊后,他便隨父母一路逃亡。
跋涉過贛南、湖南、廣西、貴州等地后,才最終到達云南。
上學路難。在那個戰(zhàn)火紛飛的特殊年代,物質(zhì)生活條件也艱苦。
西南聯(lián)大的校舍只能修建在之前是墳地的荒地上,小、擠、臟、亂……
鐵板房的校舍,只有糊著竹紙的木格方窗子。
下雨時非但沒有遮擋雨水的作用,還會一直叮鈴咣啷、發(fā)出響聲。
宿舍空間有限,40個人就擠在一個宿舍——茅草房。
下鋪的兩張床一并,便能形成一個小隔間,誰發(fā)出了動靜,整個宿舍的人都聽得到……
西南聯(lián)大40人住一起的學生宿舍 / 《西南聯(lián)大》紀錄片
室內(nèi)沒有燈,室友們只能一起,借著窗戶外的光線看書;
臭蟲肆虐、不能洗澡……
吃飯更是每個人,“爭先恐后”要做的事。
每日吃的“八寶飯”里只有紅米、稗子、谷子,甚至夾雜著石頭子和耗子屎。
即使是這樣,也要搶著才能吃飽。
因此,西南聯(lián)大的學生,尤其是男孩子們,便采用了一種特別的盛飯形式——“飛碗”:先盛半碗,迅速吃完后立馬再盛一碗。
這樣就能在短時間內(nèi)吃到更多的飯,不至于餓肚子。
女生們因經(jīng)濟拮據(jù),就選擇吃胡蘿卜。吃著胡蘿卜聊詩詞,是當時再常見不過的事情。
老師們,條件也沒有好很多。
教授們齊住在原本是谷倉的大院中,因為地板縫過大,甚至樓上一掃地,底下的人家就要做好灰塵掉下來的準備。
本沒有多少的工資,遇上戰(zhàn)時高漲的物價,只能一省再省。
為了節(jié)省生活開支,聞一多只能帶著孩子在寒冷的冬天里,用后山小溪里的冷水洗臉,美名其曰“鍛煉身體”。
在窘迫的現(xiàn)實面前,他們不得不被逼著做出更多選擇。
物理教授吳大猷通過養(yǎng)豬補貼家用,一邊照顧生病的妻子,一邊堅持研究著書;
聞一多會幫別人刻章:石章每字100元,象牙章每字200元。
正在刻章的聞一多 / 《西南聯(lián)大》紀錄片
以此維持一家人正常的伙食,還換來了學生辦印刷廠的錢。
條件的艱苦,對于西南聯(lián)大的師生來說,忍忍也就過去了。
真正難的,是每日的提心吊膽。
時不時的大量轟炸,校舍不斷被摧毀,生命時刻受到威脅。
安全警報響起時,所有人只能以最快的速度向附近鄉(xiāng)村跑去。
但即使這樣,西南聯(lián)大的教學進程也未被打斷。
學校、學生適應轟炸時間點,調(diào)整每日授課時間;
遭遇大轟炸的第二天,學校正常上課,未因轟炸而停止:
露宿一夜的教授們繼續(xù)堅持講書;
學校的職員們在露天房子里辦公;
被日軍轟炸后,正在露天積土房子里辦公的西南聯(lián)大各部職員 / 《西南聯(lián)大》紀錄片
學生們?yōu)榱瞬宦湎抡n程,堅持自學,也利用簡陋的設備設施繼續(xù)實驗研究……
西南聯(lián)大的師生們,在戰(zhàn)火紛飛的條件下,以實際行動踐行著“剛毅堅卓”的校訓。
一起用共同的信念,度過了8年艱難但又激情澎湃的歲月。
有大寫的人
才有大學
西南聯(lián)大校長梅貽琦曾說:所謂大學者,非謂有大樓之謂也,有大師之謂也。
翻譯過來便是:一個好大學的關鍵,是有好教授。
西南聯(lián)大,之所以成為教育史上的奇跡,離不開西南聯(lián)大人的氣節(jié)與風骨。
國難下,一群滿腹經(jīng)綸的知識分子,以單薄的身軀,頂住烽火,屹立于天地間。
西南聯(lián)大陳寅恪的父親,著名詩人陳三立,在盧溝橋事變后為保全氣節(jié)拒絕進食而死。
而留學歸來的陳寅恪,七七事變前,一個月的薪水有480元。
若在淪陷區(qū)謀一個好差事,十分容易。
且當時他不幸右眼視網(wǎng)膜脫落,想要治療,留在北平是最好的選擇。
但在北平繼續(xù)生活,進出都要對把守的士兵敬禮。
面臨危機與敵人的羞辱,茍且存活,有違文人的傲骨。
陳寅恪最終還是放棄了治眼睛,離開北平,用剩下的一只眼睛繼續(xù)教書工作。
在一個個重要的時代節(jié)點,他們放棄高薪閑職,挑起啟迪民智的擔子,用親身經(jīng)歷示范了氣節(jié)二字。
在兵荒馬亂的時代,他們和這座烽火下的學校一起,在歷史的洪流中挺直脊梁,詮釋了中國知識分子的風骨和家國情懷。
這群將個人理想與家國理想融為一體的人,有對學術研究非功利性的熱愛,有對學生天性的尊重,有嚴謹?shù)闹螌W態(tài)度。
以至于連痛苦不堪的遷校路程,都被看作是接觸真實世界的教育。
教授們更是在戰(zhàn)火中保持事必躬親的求索態(tài)度,為中國文化尋找出路。
特殊背景下的知識分子埋頭鉆研,患難與共,由此而造就的學術氛圍:自由,而不散漫。
巫寧坤認為聯(lián)大除了學識,更是影響了自己的品格 / 《西南聯(lián)大》紀錄片
西南聯(lián)大學生,中科院院士王希季曾對自己的一次機械學考試“耿耿于懷”。
那次老師要求結果準確到小數(shù)點后三位,但他因計算尺限制,便沒太在意這回事。
結果這個題什么都對,就是沒有準確到第三位,最后老師給了自己零分,機械學考試不及格。
"可以說沒有昨天的零蛋,便沒有今天的導彈?!?/strong>
《無問西東》中的靜坐聽雨,也浪漫地發(fā)生在西南聯(lián)大。
昆明的茅草房,一到雨季,就開始漏雨,雨聲甚至可以超過講課聲。
這堂課上,老師重重地在黑板上寫下“靜坐聽雨”,帶學生感受著自然的奇妙與魅力。
他們對大學精神的理解、思想的開放,為學生帶來的是一生的追求和自由。
在老師影響下,西南聯(lián)大的學生對知識有著無窮的好奇心。
教學資源有限,身邊一切都可以成為學生們延展的課堂。
沒有合適的地方去,他們就到昆明的各個茶館里,一壺白開水,便可以撐起一下午的討論;
沒有儀器,氣象學的老師就叫學生手指蘸水,以感應風向;
諸如此類,不勝枚舉。
那時候流傳著一句話,“昆明有多大,西南聯(lián)大就有多大”。
而面對外辱,他們也有鮮明的立場,將血性展現(xiàn)得淋漓盡致。
據(jù)記載,8年間,西南聯(lián)大一共有800多人入伍,加上長沙臨時大學時期,從軍人數(shù)達1100多人。
西南聯(lián)大,也成為抗戰(zhàn)時期從軍人數(shù)最多的一所大學。
個人取舍上,他們永遠是先大義,再小我。
1968年,獲得“兩彈一勛”獎章的郭永懷,從青?;刳s回北京的途中,不幸飛機失事。
遺體被發(fā)現(xiàn)時,他和警衛(wèi)員緊緊抱在一起。
懷里,是安然無損的裝有絕密資料的公文包。
他們一次次用血淚和詩意守護著、傳遞著中國的文化血脈。
即使畢業(yè)超過半個世紀之久,學子們依舊堅守著在那里學到的一切,就像他們自己所說的——“根在聯(lián)大”。
中科院院士王希季?/?《西南聯(lián)大》紀錄片
西南聯(lián)大的校訓是“剛毅堅卓”,這群師生早已為它做了最好的解釋。
寧折不彎的傲骨,學富五車的先生,意氣風發(fā)的同學……
西南聯(lián)大,哪怕飽受戰(zhàn)火摧殘,仍在中國教育史上絕無僅有。
懷念西南聯(lián)大;
懷念的其實是自由獨立的學術精神;
熱血澎湃、刻苦求學的青年榜樣;
靜坐聽雨、投筆從戎的無畏風骨。
就像《無問西東》里說的,“這個時代缺的不是完美的人,缺的是從自己心底里給出的,真心、正義、無畏,和同情”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