歲月悠悠,思情悠悠,惦念悠悠。每每回首人生歷程,最多的回憶還是停留在老師對我們的啟蒙、教誨和關愛的點點滴滴的往事上,那份至真至誠至親的情誼是有別于父母之外最有蘊意、最為綿長的了,如同久藏的陳年老窖,醇厚、甘冽、清爽、質樸……
我六歲那年,父親把我送進村里的小學—汪嶺小學。這是山前山后唯一的一所小學,是由一座古廟改建而成的,門前兩尊石獅就是孩子們騎上騎下唯一的娛樂設施,老師的辦公室、宿舍都是以往擺放佛像、敬香叩頭陰暗暗的小廂房,教室是土坯壘的,桌子是石塊長條,地面是一坑一洼的黃土地,教師是村里村外喝過點“墨水”的鄉(xiāng)下人。
記得是我升入小學三年級的第一堂課,我們教室走進了一位年輕俊朗的女教師,她有著高挑的身材、圓潤的臉龐、一雙清澈透亮的大眼睛,頭發(fā)一根根整齊地梳理著聚攏在頭頂,顯得那般高雅、純凈、清澈。她步履輕盈,姿態(tài)優(yōu)雅,亭亭玉立,舉手投足之間富有脫俗的韻味,讓我們這些山里的孩子為之“刮目”。
她用甜美的嗓音和純正標準的普通話介紹自己的名字——王勤,名字與她的個性很相像,簡潔明了,親切真摯,跳躍奔放。那時,身處山坳的鄉(xiāng)村小學是分不來正規(guī)學校畢業(yè)的教師的,絕大多數(shù)都是“民辦教師”,這可是我們所見的第一位“公辦教師”呀。
然而,我們這些不懂事的“山孩子們”是不懂得珍惜這些的,滿腦子里裝得都是些怪異的想法和更改不了的頑皮。這些野慣了的男孩子們聚集在一起,最開心的事情就是商量著捉弄新老師的奇招怪術。
王勤老師踏入班級的第一大難題出現(xiàn)了,她想從班級中選出理想的班干部—班長、學習委員、體育委員。得到這一消息,我們這些調皮的孩子們私下集合起來一商量,與老師對抗!所以相互約定,人人拒當班干部,給她來個“下馬威”瞧瞧。
一天下午,王勤老師面帶笑容地說明推選班干部的目的、意義和要求,然后,要求大家推舉人選。令她驚訝的是,教室里靜悄悄的,沒有一點響應,幾番鼓勵,仍然鴉雀無聲……王勤老師開始指定人選,令她更為驚訝的是被指定者赫然站起來斬釘截鐵地回答:“我不當(班干部)!”。笑容在王勤老師的臉上凝固了,她背起雙手若有所思地在教室里來回踱步。然而,她沒有讓這種僵局持續(xù),她立即宣布推選活動結束,大家一起做游戲。王勤老師與同學們一塊玩起了“搶凳子”、“丟手帕”、“捉迷藏”等傳統(tǒng)的游戲來,讓大家度過了一個快樂下午。
第二天的班會上,王勤老師面帶燦爛笑容地走進教室,她突然宣布了我們班的班干部,并讓班干部作表態(tài)發(fā)言。我們眼睜睜地看到曾私下里信誓旦旦地承諾不當班干部的“鐵桿兄弟”面向全班同學做了表態(tài)發(fā)言!一夜之間,判若兩人,讓人咋舌。原來,通過游戲和分別交談,王勤老師瞄準了相應人選,并瓦解了我們這些小調皮鬼私下結網(wǎng)的“防線”。王勤老師也了解到了我們的“陰謀詭計”,但她從未正面批評過我們。
隨后的日子里,王勤老師用自己微薄的工資收入為班級買來籃球、乒乓球、跳繩、軍旗、跳棋等,她與孩子們融為一體,成了真正的“孩子王”,她也成為我們最知心最親近最和藹的人,我們都非常愿意把自己的心里話講給她聽。
一晃三年過去了,在我們臨畢業(yè)的那個學期的六月的一天,王勤老師踏進教室的步履有些遲緩、沉重,渾身散發(fā)出非常疲倦的神態(tài),我們仔細觀察,才發(fā)現(xiàn)她的雙眼紅腫、臉色蠟黃、面帶倦容,往日甜美的嗓音今天有些沙啞,還隱隱地滲透出哽咽的余音。這堂課,空氣是那樣的嚴肅、沉悶……事后,我們才知曉,是她相戀五年之久、即將于十月一日結婚的未婚夫在河中游泳時不幸溺水身亡……這對于她而言,是多么巨大的打擊呀!我們暗暗為她落淚,人人擔心她一蹶不振。
然而,我們可親可敬可愛的老師依然按時出現(xiàn)在課堂上,強忍著巨大的悲痛堅持上好每節(jié)課,幫助我們全面復習,迎接升學考試。還記得一個黃昏的日子,已放學許久,我收完全班同學的作業(yè)以后,想到老師太累了,便一個人呆在教室里,以自己作業(yè)為范例,把全班同學的作業(yè)批改完畢。
當我輕輕推開老師的宿舍門,我發(fā)現(xiàn)她正低著頭,抽泣著、顫抖著,用一塊雪白的紗布手帕擦著眼淚,竟未發(fā)現(xiàn)我走進來。我默默地佇立在那里,淚水涌出眼眶,昔日歡快奔放的老師,與我們朝夕相處、視作朋友的老師,忍受著從天而降巨大的悲傷,我仿佛看到她心頭的傷口正在向外浸滲著段紅的血……看著她的背影,往日苗條勻稱的身材,今日看上去是那樣瘦弱、單薄、倦怠。
我輕輕地放下手中的作業(yè)本,顫抖低沉地叫了一聲:“王老師……”,唯恐驚嚇了她。她轉過頭,發(fā)現(xiàn)是我,極度勉強地掩飾著自己的窘態(tài),擦干眼淚,強擠出一絲笑容。我急忙說明情況。老師眼圈又紅了一些,淚花涌出眼眶——為了自己的不幸遭遇,為了自己懂事的學生……她撫摸著我的肩,默默地拉我走出校門,叮囑我早點回家,別讓爹娘惦記。
此時,太陽早已落入西山,半圓的月牙兒遠遠地掛在天邊,忽而鉆入云層,忽而竭力揮灑著光輝……我深一腳、淺一腳地走在回村的路上,心里一陣陣地涌動著酸澀的滋味。盡管那時,我不懂得男女之戀,但從親愛老師的悲痛哭泣中感受著她心中的苦與澀、酸與辣……
第二天,天陰沉沉的,上課鈴聲響過十分鐘,仍未見王老師的影子。我們認為王老師請假了,畢竟她從未耽誤過我們一節(jié)課,畢竟她太需要休息,畢竟她尚未從巨大的悲痛中走出來……我們是可以理解她的。
教室靜悄悄。忽然,有位同學小聲地說:“王老師來了。”我們幾乎同時抬起頭向教室門口看去——王老師一襲黑色短袖襯衣、黑色長裙,走進教室,繼續(xù)著我們臨近升學考試的倒數(shù)第五節(jié)課……原來這一天,是老師未婚夫去世一周的祭日,她從未婚夫墳頭祭奠完后匆匆趕回來的!
隨后,我們以優(yōu)異的成績畢業(yè)了。王老師也調離了我們母校。再后來,聽說她進城了。再后來,聽說她被評為“全市優(yōu)秀教師”。再后來,聽說她再次找到了自己人生的另一半,成家了——我默默地為她祝福著,祝她一生好運!
時光淡漠著記憶,卻淡漠不了心中的激情。每當教師節(jié),我便會想起我的老師,她頑強、好勝的品質讓我不敢在人生道路上有絲毫懈怠、有絲毫退卻……